袁凌x刘怡x陆大鹏非虚构写作的核心与边界
袁凌、刘怡、陆大鹏整理
徐悦东1记者的经历对非虚构创作带来哪些影响?陆大鹏:记者的经历会不会对你们的非虚构创作有所影响?袁凌:记者的经历是有意义的。因为我们都是记者出身,所以我们会接触到各种各样的人物。我们不至于在一开始就变成体制内的作家——他们的生活圈子是很有限的。第二,在观察问题、看待生活的视角或者方式上,我们能够做到不太轻易去认同和依附系统。我认为,我自己是很真诚的。最后,我们都会比较注重事物的客观性和可靠性,没有那么看重想象力。虽然在某种情况下这是一种短板,但这也是有好处的。比如,我们会更愿意在受限制的情况下追寻自由。在不受限制的情况下去追求自由是很困难的。因为在不受限制的情况下,我们所想象出来的东西会变成套路,这个小说家跟那个小说家的想象并没有太大的区别。因此,我们还不如多花时间和精力去面对各种各样的生活细节,去发现现实本身所具有的可能性,以及现实所呈现出来的丰富性,这样我们可能还会感受到更多自由。具有决定性的不是想象力,而是感受力。感受力需要我们跟现实保持一种更近的距离。从这两方面来说,记者生涯给我带来了好多身份和标签,我挺感谢这段经历的。陆大鹏:在西方,大量写作者都是记者出身,写了好几本书后,走上了学术道路。做记者还存在着另外一条出路。白俄罗斯的阿列克谢耶维奇就没有走历史研究的道路,而是一直在写非虚构作品。现在,她的身份更偏向于文学家。这似乎是记者发展的两条路径。你能不能谈谈你自己的感受?你对这两个发展路径有没有想法?刘怡:关于这个问题,最好不是让我来直接回答。我就这个问题请教过阿列克谢耶维奇本人。在年,我是第一个采访她的中国记者。那时,她在三个月前刚得诺奖,我专门去白俄罗斯采访她。当时,我就问了她这个问题。在采访过程中,她跟我聊到,在年后,她基本上一直在从事职业写作。我说,你把年之前的经历定义为新闻记者的经历,这两种经历之间是有显著区别的,对吧?她说是。我问区别在哪?她说,她后来之所以会写《二手时间》是因为在前苏联解体后,她采访了很多经历过解体的当事人,其中包括了大人物和小人物。最后,她才能写出这样一本带有复调叙述特质的书。她觉得她所写的是文学,而不是新闻采访或新闻写作。为什么?她说,在很大程度上新闻采访依赖采访对象对你的讲述。采访对象往往是在匆忙的过程当中讲的,采访对象第一时间给你描述过的东西可能是不真实的。陆大鹏:是因为受访者会撒谎吗?刘怡:有时候,撒谎并不是因为受访者在主观上想撒谎,他们之所以撒谎很可能是因为受访者所受的教育、所处的社会环境和整体的氛围导致的。说句玩笑话,他们很有可能因为今天的早饭很难吃,导致他们心情不好,所以他们不会给你详尽解释一些事情,而是随便说一句话来糊弄你。这都是有可能的。刘怡陆大鹏:所以,作为新闻工作者,我们要非常清楚认识到,你的采访对象很有可能撒谎,是这样吗?刘怡:不是。相反,我最近6年多来一直在从事新闻工作,在我的角度上,我对这点是非常警惕的。阿列克谢耶维奇说,她为什么觉得《二手时间》和她之前写的《锌皮娃娃兵》《切尔诺贝利的悲鸣》都是文学作品,而不是单纯的新闻写作?这是因为她一直在试图帮助和引导采访对象进行回忆,呈现事件发生时他们最真实的想法。这些真实想法很可能是她的采访对象们自己都未必认识到的。陆大鹏:在这个意义上,记者是一个心理治疗师。刘怡:更准确地说,我们要从条件反射式的反应中去追溯他们当时的真实心理状态,甚至要去引导他们的思考,为什么他们所给出的真相或真实想法,与真实事件完全不一样?是什么因素在影响他们?或者说,他们一直以来所受的教育或者所在的环境,到底有什么问题?她要去引导采访对象意识到这些问题。这种引导的过程可以被认为是一种艺术。2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口述史写作方式袁凌:我补充一下,我要黑一下她。我在看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书后,产生了很大的疑问。既然如此,为什么她要用口述史的方式写作呢?陆大鹏:为什么不干脆写小说?袁凌:至少她要写成解释性报告。她在引导当事人,她对她所写的事物已经有自己的看法了,所以更应该写成解释性报告或解释性调查。她要以美国人的那种写作方式来写,而不能以口述史的方式来写。所以,在看完她的书后,我感到很疑惑:这些人怎么都说得那么好?一个普通人不可能说那么好、那么完整。后来我去查阅资料,我发现,她把他们的原话进行了很多的编辑,甚至她还会给他们增添了对话。阿列克谢耶维奇她要真诚一点,假如她觉得他们什么都没有说出来,那就去做解释好了。她可以写一本调查性的书,就像日本的《老后破产》,而不要采用这种口述史的形式写作。引导本身就存在着问题,凭什么她自己认同的观点就是人家要表达的意思?既然她要进行叙事,她为什么不可以通过采访不同阶层的人,发掘他们所拥有的不同回忆,用不同的视角来进行叙述?每个人的视角可能都有问题,可能都是片面的,但她能通过多采访,从不同角度发声,是可以表达出她想表达的观点的。她为什么要强烈地去引导他们说话呢?虽然她的名声很大,但对非虚构文学来说,这有点不老实。袁凌刘怡:我认为,这跟他们的叙述方式是有直接关系的。作为非俄罗斯文化背景的读者,我们是能敏锐地察觉到这个问题。但是问题是,在她的角度上,她认为她的写作是一种文学创作。我想,这可能跟她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影响有关。《卡拉马佐夫兄弟》是虚构文学。但是,卡拉马佐夫家的三个兄弟,本身就是以某种宗教或道德观念的直接化身而出现的,他们滔滔不绝地进行道德宣讲。人物本身作为一种观念和理念的化身出场,可能是俄国文学里特有的现象。这也是阿列克谢耶维奇认为她的写作是文学的原因。第二,俄罗斯不存在我们今天所说的美国那样的调查性报道。阿拉莫维奇是从上世纪70年代初期开始写作的,他的写作方式跟阿列克谢耶维奇今天所呈现方式很相似,就是使用采访和口述来进行文学呈现。那是因为在前苏联的新闻环境下,所有庞大而复杂的故事都已经被讲完了,作者不可能在体制之外有机会去写这种东西。在这种叙事中,既不高尚、也不卑劣的,处于中间状态的小人物就没有人会去记录。所以,从阿拉莫维奇在年的第一本书《我从漫天烈火中来》开始,他就去写苏德战争期间被双方战火破坏的普通农民的日常生活。后来,阿列克谢耶维奇写了阿富汗战争中的少年士兵,后来也写了切尔诺贝利事件中的普通人。这种呈现方式跟他们身处的文化环境和文学传统有关。我们无法想象一个美国作家,尤其在20世纪后,以俄罗斯人的方式进行写作。3当想象力成为一种粉饰陆大鹏:袁老师,我很好奇,你既写小说,又写非虚构作品,你会觉得这两种文体在写作时的状态很不一样吗?或者你觉得哪种文体是你比较得心应手的?袁凌:我怕我的作品长得非驴非马,所以我设了一个界限:当我觉得我的积累还没有深厚到能将材料化为自己的血肉时,我会写非虚构。我写过一本关于我老家的小说叫《世界》。我之所以写小说,是因为那个东西就是我的血肉,我不觉得它们是材料。这也就是说,当材料成为自己一部分时候,也就是天人合一的时候,我就可以写小说了。在这个意义上,非虚构作品的文学性程度是有限的,它没有到最高形态。最高形态还是虚构文学。同时,上升到更高的层面,我觉得虚构文学要有非虚构的精神。如果虚构文学放弃非虚构的精神、真实的精神,就会变成四不像——写出来的东西是虚弱无力的,因为作者会以自己的情绪,自以为是的意淫去代替真实。很多作家在小说里很想表达他是多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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